青山随云走

参商·四(终篇)

大红猩猩毡:

云南穆家的小郡主很快就要六岁了,除了长相,这个小姑娘和所有其他的穆家人都不太一样,她每每让穆家人真真切切的意识到,这的确是个娇滴滴软乎乎,粉雕玉琢,玲珑剔透,磕着碰着都会哭上一天的小姑娘。她怕疼怕烫怕打雷,爱花爱香爱干净,讨厌一切灰扑扑臭烘烘大块头的东西。爹爹从军中回来,不耗上三个时辰沐浴焚香,不让亲不让抱。常常偷翻娘亲的胭脂水粉首饰盒,天天缠着奶娘给扎耳朵眼儿,哪怕吃不了好吃的,也要学着侍女姐姐用绢子蘸了凤仙花汁,把十个短短胖胖的手指头缠起来,这样就能把指甲染得鲜红欲滴。若问她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,她一定会得意的说,最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,坐在花轿里,当新娘子。


这时候若是有人打趣她,“宁宁呀,若你的夫婿,是个丑八怪该怎么办呀?”


小郡主就会拍着胸脯答,“不要紧,我好看就可以啦。”


然后傻爹爹穆王爷必然不顾王妃各种挤眉弄眼拉衣袖踩脚背的暗示,跳出来说:“一定给宁宁挑最好看的,不好看五十军棍打出去。”


小郡主再跟腔,“哎,打出去。”


就连出身于御使世家,刚直不阿铁面无私的王妃,也拿这公然徇私枉法的父女俩没辙。也难怪,穆家已经很久没有女孩儿了,也似乎忘了该如何养育一个女孩儿。当年老穆王爷连抱三个大胖小子,功成身退后,大儿子袭了爵镇守南疆,二儿子在京中做了翰林学士,两人成了亲,身后又是一串带把儿的。小儿子十六岁闯荡江湖去了,家室没个着落,琅琊榜的排行倒是年年见高。盼星星盼月亮盼来这颗掌上明珠,于是祖孙三代不遗余力卯足了劲儿的宠,宠出了这么个宝贝疙瘩。


只有王妃暗自发愁,每当小郡主撒娇耍赖的时候,就点着她的小鼻子说:“你怎么就没有你姑奶奶半分风骨半点气概呢,往后可怎么办哟?”


左耳朵进右耳朵出,听话没重点的小郡主翘着兰花指,“哎呀姑奶奶好漂亮的,宁宁也要像姑奶奶那样漂亮。”


王妃真想提溜着她的耳朵,振聋发聩地吼,你姑奶奶的漂亮可不是涂脂抹粉拿腔拿调堆出来的。可惜她不敢,但凡话说得重了些急了些,这小淘神的爷爷爹爹哥哥们能从各个犄角旮旯瞬间跳出来,控诉她的暴行。


不过有一天,她是真火冒三丈了。


导火索是一身衣裳。那日摆夷族的酋领带着小女儿来述职,小姑娘一身亮晶晶叮咚响的银饰,衣襟领口袖缘堆绣着卷草百花,祥云游龙,裙腰的五彩飘带上,镶满了孔雀锦雉的翎毛,一举手一投足流光溢彩。小郡主乍一看便两眼放光,拉着小伙伴亲亲热热地玩了半天,捧出了自己所有的珍藏,什么紫玉珠钗,多宝项圈,精铁九连环,沉檀鲁班锁,玛瑙双陆棋,羊脂玉雕的四喜娃娃,很“委婉”的表示了想与她交换的意愿。可是小姑娘太害羞,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。如此歪缠到晚间,小姑娘要回驿馆了,小郡主这才着急起来,在穆王爷和属官面前嚷嚷了出来,也要一身一模一样的。穆王爷正束手无策,那黑黑胖胖的酋领大叔已打了包票,回头做好了就给小郡主送过来,手下的随侍还一本正经地给小郡主量了尺寸。


穆王爷以为闺女大概能消停了吧,谁知这才是开始。从此小郡主茶不思饭不想,多香甜的点心,多精致的玩具,也提不起她的兴趣,每日里眼巴巴的就盼着那身百鸟花裙什么时候能送来。可是也不知那酋领是忘了呢,还是摆夷盛装确实耗功夫,等了一个多月,还是不见踪影。


这还不是最魔障的,一天饭后,小郡主惊恐地发现自己长高了一个指甲盖的距离,竟然从此连饭都不肯吃了。乳母侍女心急如焚,让她安生吃完一顿饭简直比打一场胜仗还难。更奇怪的是,小郡主的衣裳莫名其妙的多了许多口子。


“坏衣裳,不要穿。”这天早晨,对着一地求着候着给她梳妆打扮的下人,小郡主一身中衣,坐在床沿,满不在乎晃着小短腿。


“哪里坏了,多漂亮呀。宁宁不是最爱漂亮的吗,不穿衣裳怎么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呢?”乳娘捧着一件织金云锦背心,绞尽脑汁地哄。


“就是坏了。”小郡主噘嘴。


“哟,还真是坏了,姆姆给宁宁换一件好不好?”乳娘把背心翻来覆去的查看了一番,果然腋下开了线。


谁知背心被王妃一把夺了过去,板着脸喝问道:“穆长宁,说,是不是你干的?”


小郡主瑟缩了一下,她娘通常不这么连名带姓的叫她,穆长宁这三个字,基本等于挨罚。可郡主的谱已经摆上了,硬着头皮也得摆下去,“不是不是,宁宁不穿破衣裳。”


乳娘说:“好好好,不穿就不穿,宁宁新衣裳那么多,姆姆这就找去。”


王妃说:“今天由不得你,这衣裳你穿也得穿,不穿也得穿,我还非要治治你这牛脾气不可。”


小郡主的大眼睛里浮起了水光来,“娘欺负人,我找我爹去。”


王妃冷笑道:“要去,身上的衣裳索性也不要穿了,光着屁股去,看你爹爹和叔叔伯伯笑不笑话你。”


“啊!!!”小郡主尖叫一声,一把把云锦背心从母亲手里抢过来,扔在地上,赤脚蹦上去,发疯似的一顿狂踩,像是对待什么穷凶极恶的物事。


王妃气得柳眉倒竖,“穆长宁,你找打!”


小郡主眼疾腿快,在老妈巴掌落下来之前,一阵风似的夺门而逃。


“这是怎么了?宁宁连鞋子都没穿就跑出来呀。”门外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朗笑。王妃心道不好,救星又来了,没奈何只得款款步上前来,敛衽行礼,“父亲、母亲、姑母安好。”


小郡主窝在爷爷怀里,把头埋在他的肩窝,装起了蘑菇。


老王妃问道:“菁儿,宁宁这是怎么惹着你了?我替她陪个不是,就饶了她这一遭吧。”


王妃叹了口气道:“母亲,不是媳妇故意与她作对,这小淘气越来越放肆了,竟剪坏了今年宫中赐下的所有礼服。”


老王爷拍了拍孙女的背,满不在乎道:“剪了就剪了吧,那金銮殿上坐龙庭的老哥哥,还能真跟咱们计较不成。”


“父亲!您怎么……净拆台呀,”王妃的俏脸上,拢上了一层薄薄的嗔怒,“还请姑母评评理,若这事还不当管,往后宁宁的教养,我也不插手了。”


穆霓凰笑着看侄儿媳妇与弟弟夫妇俩置气,把宁宁的小脸从穆青的怀里扳正过来,“告诉姑奶奶,宁宁为什么要剪坏自己的衣裳。”


有人撑腰,小郡主硬气的很,“衣裳又不好看,宁宁才不要穿。”


“那什么样的衣裳才好看?”


“巧巧的衣裳好看。”巧巧就是摆夷族的小公主。小郡主并不知道,自己一件最普通的衣裳,比人家十件加起来还要贵重,还要精致。


穆霓凰向侄儿媳妇道:“小孩子的眼里,只有美丑,没有贵贱,宁宁心性淳真,菁儿亦不必太过担忧。”


王妃眉心蹙起来,“不是媳妇刻意与她一个小孩儿为难,只是金陵一段锦,十户中人赋,下赐的也好,上供的也罢,都是百姓的脂膏。她天真未凿,赤子之心是她的好处,可也由不得她随意糟蹋。既生做穆家的人,就不能丢了穆家的魂。”


穆霓凰点点头,看了一眼弟弟。穆青连忙把孙女儿放下地来,呵呵笑道:“菁儿一席话,倒把我这张老脸说红了。”


唬得王妃忙陪不是,“父亲言重,是媳妇放肆了。”


小郡主一脸懵懂地看着几个大人,隐约觉得自己这回大概是没救了,连忙抱紧了最爱的姑奶奶的,大腿。


霓凰牵起她肉嘟嘟的小手,“宁宁是不是真的很想要巧巧的衣裳?”


小郡主重重地点了点头,“想要的。”


“那不如我们自己来做吧。”


“好呀!”小郡主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。


“那快去把衣裳穿好,姑奶奶带着宁宁一起做。”


小郡主欢呼一声,撒丫子就朝着乳母侍女们跑去,霓凰向侄儿媳妇挤了挤眼睛,“宁宁送我几天吧。”


许多年以后,当穆长宁独自一人,面对滚滚南来的百万雄师,她总会想起,她的姑祖母带她去见识蚕桑的那个遥远的下午。


天空湛蓝,远远可以望见苍山的雪顶,几丝游离的云彩像是杨絮飞入了砚池。阳光不紧不慢地跟在脚边,斜斜地照进了仲春的庭院,照遍离离边草,浩瀚春江,眼底,是调皮的燕子,耳边,是悠长的渔歌。众生可爱,万物慈悲,好像穿越太古而来的时光都舍不得匆匆流走,就在此时,就在这里,闭上了它孩子般的眼睛,倦倦地打了个盹儿。


姑祖母倚在门边轻轻地唤,“宁宁,快进来。”


屋里有不少人,都是女子,有华发如银的婆婆,巾帔裹头的姨娘,双鬟翩跹的少女,却出奇的安静。她们宽大的袖子都用襻膊儿束起,露出雪亮的胳膊,腰中挎着竹筐,筐中是鲜亮的翠色。地滑润润的,在透过窗格的斜阳里微微发亮,宁宁捏着鼻子,蹑手蹑脚地踏进这个陌生的世界,林立的竹架,层层叠叠的簸箕,如同迷宫。迷宫的深处,传来一阵阵沙沙的雨声。


姑祖母笑着轻轻问一位婆婆,“蚕宝多大了?”


老婆婆答说:“三龄了。”


“那正好,”她转向宁宁,“把手伸出来,姑奶奶送你一件好东西。”


“什么东西?”


“能做巧巧那样漂亮衣裳的东西。”


宁宁虽然爱娇又挑剔,却向来无条件相信自家姑奶奶,乖乖的伸出手,才发现屋里的气味并不臭,倒是有一种奇怪的苦香。这么一愣神,小白馒头似的拳头上,突然出现了一只软绵绵白生生,蠢蠢蠕动,探头探脑的大头虫子。


“啊啊啊啊啊啊!”孩子的尖叫差点把房顶掀翻。


她竟然发现姑祖母的嘴角,满意地翘了起来。


“姑奶奶老不正经。”晚间回到府里,她这样对母亲说,“老不正经的!”翻来覆去的念叨。后来她才知道,姑祖母的坏心思,只是她当年淘气的万分之一。


那晚上宁宁出奇的乖,让吃饭吃饭,让换衣换衣,让洗漱洗漱,王妃看着魔怔得有些呆的闺女,又是好笑,又是心疼。饭后一家人团坐闲聊消夜,她不无担忧地向穆霓凰说,“姑母,宁宁这是不是吓傻了?治她的毛病,要不要换个法子?”


霓凰笑笑,也不答话,只又问坐在一边发愣的宁宁,“明天还要不要去?”


“要去!”宁宁眼睛发直,口齿倒很清脆响亮。一家人上到老王爷,下到小世子,轰然而笑。


“看吧,果然是我们穆家人。”霓凰无可奈何地对侄媳妇摊手。


也许女孩子与蚕桑之间,就是有一种天生的情感联系,这么连去几天,她已经敢扒在满是白条虫子的簸箩边,仰着头问霓凰,“蚕宝什么时候能给我做衣裳?”


“等它们长大了。”


“它们什么时候长大?”


“等宁宁长大了。”


“那我要快快长大。”


王妃发现自家闺女饭量见长,也不用人催,每顿饭都吃得碗底精光。穆王府膳房的厨娘发现,预备上桌的饭菜糕点,总是莫名其妙的少些边边角角。


霓凰的郡主养成计划,效果很让王妃满意。一切的进展都很喜人,除了天天往蚕房跑,宁宁不再总是嚷着要新衣裳,也不再关心发钗头花等等花里胡哨的小玩意,王妃几乎就要相信,一颗将星就要在云南边陲冉冉升起。事情的转折,发生在一个寻常的早晨。


蚕架边站着满手油津津,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小郡主,而摆放在最低处的蚕宝,已经都死了。心急的宁宁,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了蚕宝,幸而身高有限,不然所有的蚕宝都在劫难逃。


“姑奶奶,我是不是错啦?可我只是想让蚕宝宝像我一样,快些长大。”小郡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

霓凰把侄孙女揽进怀里,柔声道:“宁宁是好心,但是要记住,蚕宝和宁宁不一样,每个人,每种生灵,都有她们长大的方式。宁宁要做的,是顺其自然。”


“可是长大好慢呀。”


她亲了亲孙女儿粉嘟嘟的脸颊,“不慢,等你把千字文背会了,蚕宝宝就都长大了。”


萧景琰前些时突发奇想,命人采辑了书圣王羲之的一千多个字,编成朗朗上口的韵文,叙述天文地理,时令物产,古史人文,充作童蒙之用。还未颁行全国,便先遣人给云南送了一份来。于是那天以后,花厅,院子,卧房,到处都是宁宁奶声奶气的童音,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……”


日月盈昃,辰宿列张。寒来暑往,秋收冬藏。……龙师火帝,鸟官人皇。始制文字,乃服衣裳。……坐朝问道,垂拱平章。爱育黎首,臣伏戎羌。遐迩一体,率宾归王。


娇嫩的读书声中,穆霓凰时常有些恍惚,年华似水,岁月悠悠,已经这样久了,他的青丝与骨肉都化了萋萋的春草,而她亦悄然堆落了千层霜雪。他们马蹄踏过,战车走过的土地上,俯首耕作的莘莘蒸民,离合悲欢的痴儿怨女,已经换过了一轮。


物主抛掷的金丸一般的往古时光里,旷如参商的相守中,她原谅了他的不辞而别,他也会原谅她的择善固执。


不必向生灭的大化追问彼此的归往,不必向无尽的长夜希求片刻的相见。在通身彻骨填埋进历史的沟壑之前,她曾有过的呕心沥血的爱恋,会留一点沧海零余的童心,留作来生相逢的记认。不会鬓如霜,不会尘满面。他会是她过渡的河边,摇船的舟子,是她风雪跋涉中,温着热酒的旗亭,一定是。


她会笑着给他讲各地四方的见闻,他给她备一碗热腾腾的饭菜,明朝别过,各自老去。这样就够了。一个人一辈子会遇见多少人,每一个都会是他的观音身。


她懂得爱,所以她爱这世人,所以她爱他。


所以她不会告诉宁宁,芳心莫共花争发。


也不会告诉她,春蚕到死丝方尽。


宁宁还是隔三差五往蚕房跑,在她断断续续背出了两个韵脚之后,蚕宝终于上山了。这时,她已经彻底爱上了这种胖乎乎圆滚滚的生物,天天守着,要跟破茧而出的它们打招呼。她以为它们只是困了,要睡一觉,睡饱了就接着出来陪她玩。


于是在所有的蚕茧被倒入煮茧的大锅时,六岁的小姑娘站在锅边,手足无措,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。正要跟蚕娘们撒泼的时候,又看见姨娘姐姐一个个把纤纤素手伸进沸水里,挑起丝线,更是哭得厉害。


她不知道该心疼谁,死在了汤中的蚕宝,还是双手烫得红肿起泡的养蚕人。除了哭,没有办法宣泄。


“这就是宁宁的衣裳。”穆霓凰把她搂进怀里拍哄。


“宁宁不要衣裳了,再也不要了。”


穆霓凰笑了笑,任由她哭着,这直白而敞亮的哭声,注定要无数次回响在她的生命中。


就像她,就像古往今来,所有的女儿心一样。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转眼霓凰就一岁了,今天真是好有意义啊。


参商系列完结,送给永远的女儿穆霓凰。

评论

热度(190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